這一件藍色的短褲,是大學時候在佐丹奴買的,當時偶爾穿著它去跑步,但多數都充當居家褲穿,見證了我在大學時期的頹廢宵夜時光。或許是尼龍成分重,這件褲子不曾變形,只是鬆緊帶不再那麼緊了,我也在幾年間從五十幾公斤變成了八十公斤的小胖子。
研究所剛開學時,學校安排了新生健康檢查,看報告那天,醫生告訴我再這樣下去,會有尿酸過高的問題,身體也會產生更多病兆。原本因為肥胖而產生的自我放棄,在他的話語催發之下,變成一股亟欲擺脫枷鎖的趨力。不行,我不想死。於是,那一天下午,我便穿上了這一件藍色短褲,開始在東華校園裡慢跑。
之後的每一天,除了下大雨或是出現不可抗力的因素,我都在跑。我總是數著路邊的樹,有時枝幹上的葉子在我面前落下,我也把它當成一棵樹,把數字添上去。但這終究是無意義的行為,純粹是防止我回頭想像白天在課堂感受到的壓力,所採取的自我保護措施。
每次跑完,才剛回到宿舍,我便迫不及待地脫下藍色短褲和身上的汗衫,仔細檢視上頭的汗溼範圍,然後稍微安心一點,覺得待會晚餐可以多吃兩口。一天,兩天,好幾十天過去,我從東華校園內部跑到了東華外環,再從東華外環跑到了台九線,距離越拉越遠,體重也慢慢地下降。
十多公斤消失了,那幾個月我一共瘦了快二十公斤,和我國小二年級時的重量差不多。
我上癮般繼續跑著。當時的每一次跑步,不像現在流行的路跑活動有很多人參加,那一條漫長的黃昏的路上,往往只有我一個人。偶爾,會有我當時養的黑狗,陳犬。他只能跑一小段,然後便自己回返我們一起生活的小屋,等我回去餵他吃飯。我曾以為這輩子我將與他相依為命,一起跑步,但他也在某一個炎熱的日子,把我丟在原地,消失不見。
那幾天,我沒有跑,每逢傍晚太陽下山,便在附近散步、或踏入草叢中尋找他的蹤影,始終落空。
幾天後,我穿上藍色短褲跑步,心裡明白,接下來的日子,只剩下我自己了。
之後,我報名馬拉松比賽,卻因為前一段時日過於密集運動,距離又拉得太遠太快,在某一次練跑途中,感受到左膝劇烈疼痛,拖著腳步走了好久好久才終於回到宿舍。我沒辦法跑了。復胖的焦慮湧了上來,我望著房東幫我用木頭蓋的,如今空無一物的狗屋,覺得我怎麼會在短短的時間內失去了那麼多東西,好的,不好的,值得珍惜的,一個一個全都沒了。
但我依然留著那條短褲,繼續活著。身邊的朋友來來去去,談了很失敗的戀愛,很多事情不太順利,始終擔心某一天醒來會在鏡子裡面看見當時的肥胖的自己……
隔了幾年,我走出黑暗的世界,神清氣爽地進入職場,和同事一起報名公司附近的健身房,開始踩滑步機,並在多次心理建設之後,才踏上跑步機。跑沒幾下,左膝就痛,只好宣告放棄。之後,我開了出版社,因為太愛吃東西宣洩壓力而復胖,於是和郭正偉一起到桃園體育場跑步。一開始,我神經兮兮,深怕左膝蓋又要痛了,於是邊走邊跑,從一天兩圈,慢慢練習到七圈,就再也無法增加了——兩千八百公尺,原來,這就是我今生的極限。
穿了那麼久,始終未曾缺席的藍色短褲,慢慢地鬆了,但還有繩子可以綁,於是將就穿著。後來,我不再去桃園體育場跑步,改去健身房,卻也穿著藍色短褲。昏暗的空間裡,我獨自跑著,不聽任何音樂,偶爾才會打開電視,腦袋裡面想著的,是如何找到更多的資源,以及那無止境的自我喊話:不能失敗、不能失敗——我的腦袋始終緊繃,但藍色短褲的鬆緊帶沒多久便完全鬆脫,看起來不像短褲,更像是阿公的內褲。
沒辦法穿了吧。如果有人看見我獨自在健身房的樣子,勢必會感到不解:為什麼一個在意外貌形象的人,會穿著一件那麼大的、完全變形的藍色短褲跑步?但這件短褲標記著我人生中最慘的時刻,只要穿在身上,我就清楚明白我已經走過幽谷,暗自確幸,再也不可能比當時更糟了。
最近,在《那些乘客教我的事》出版之前,公司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繁忙陣仗,逼得我喘不過氣。某天夜裡,當我偷閒在跑步機上跑著,忽然覺得好累,當初那被體重追著跑的壓力又跑出來了,只是這一次,夾帶著好多好多複雜的事情,那些早已淡忘的事,那些早該抹滅的罪惡感,那些在前頭等著的失敗與訕笑,全都在那播放著熱鬧舞曲的昏暗空間裡,襲上那反覆轉動的輸送帶,貼上我的腳跟……
昨天,我買了一件新的灰色短褲。
今天下午,我穿著那一件陪伴我多年的藍色短褲,在跑步機上,狠狠地,就像是沒有明天一樣狂奔著,直到膝蓋隱隱作痛才停下來。然後,我略過了運動後的收操,急忙走進更衣室脫下短褲,再三檢視上頭的汗溼痕跡後,決定把它丟進更衣室的垃圾桶。我下不了手,只好把褲子塞進運動袋裡頭,打算洗乾淨之後,就把它放進抽屜死角,再也不拿出來了。
「不過是一件舊衣服,沒什麼大不了。(只是有點可惜,只是有點可惜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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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乘客教我的事》出版到現在,始終沒有好好寫東西來介紹這一本書,決定把跟《乘客》創作期間所發生的事情,以及最近發生的與《乘客》有關的事情,可能是開心或是哀傷的,用告別清單的方式寫起來。或許,也可以當作某種附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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