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8月5日 星期日

告別清單#8 明星

今天凌晨收到一封信,是蜃樓出版社負責編輯「聖勳作品集」的筱茵寄來的,簡短地附上了書介edm,最後附上了這樣一句話:「此作品集是蜃樓最後的爛漫,尚請不吝給予我們指教,若有任何問題,亦請隨時與我們聯繫,謝謝!」
我大概理解這是什麼意思。
曾經因為要對談而意外造訪過聖勳的小套房,非常乾淨整齊,印象很白很白。在那裡他告訴我一些關於父親的故事,還說我來幫你把《白鼻毛》寫成歌好了那麼熱血,其他的我全都忘記了,只記得他跟我說話的時候,按照慣例地,小小的眼睛盯著我,卻又有時彷彿穿透了我看到遠方。
一種你在我面前,但也不在我面前的感覺,總讓我心裡嘀咕:「你到底在哪裡啊?」
聖勳是一個異常善良的人,黝黑的衝浪男兒外貌下其實長著一顆纖細敏感的心,但他有他自己的黑洞。
當我們為了《明星》對談時,我讀完他收錄在書中的散文,描述了家族的精神分裂症以及母親的形象,讀著讀著彷彿被吸進惡夢之中,那一種官能上的不適過於強烈,我無法再讀。不願意碰觸的字,不要讀就好。但無論寫出來的或是還沒有寫出來的,都是他的日常。
但他不曾把黑洞帶到他人面前。
他把台啤帶到你面前,「放在背包太久了不冰了哈。」
在不同場合接過了相同的金屬罐裝的台啤,但他總敏感,還是要再說一次,「如果不想喝可以先放著。」彷彿會造成困擾一樣,帶著稍微的距離與歉意,然後眼神專注看著你,偶爾望向遠方。
雖然不是死黨,但我一直有種直覺:這個人雖然每次好像都不在這裡,卻隨時準備打開胸口的黑洞,把你的痛苦吸進去。
我想起細田守電影《#怪物的孩子》那胸口長著一個黑洞的、被內心陰暗面附身的少年,理解了死敵最愛的書是《白鯨記》後,幻化成一尾黑色的鯨魚影子,在新宿街頭橫行。黑影穿出路面的瞬間,一頭晶瑩剔透的白色鯨魚便引起一陣陣的爆破,火光隨著翻覆的汽車照亮了新宿的夜空。
電影末端,透過電視新聞一句無人傷亡,為那名誤入歧途的少年脫了罪。但在那一條新宿的街頭,勢必有人深深受到了傷害,卻又忍不住景仰那一頭白色的鯨魚,覺得美。
對我而言,蜃樓的姿態好像就是那一頭白鯨,雖然指向虛吳與無用,卻永遠迷離美得讓人別不開眼,而聖勳在某種程度上,或許就是收拾掉那一頭美麗白鯨的主角九太。
忘不了讓我熱淚盈眶的那一幕:少年九太張開胸口的黑洞,打算吞噬眼前這一條穿越了界線正搗毀日本的白鯨,然後切腹自殺,把所有的惡帶離這個世界。
電影終究有美好結局,九太的空洞被至親幻化的心之劍給填滿了,但現實世界裡,每一個聖勳的朋友卻因為他的離去,心裡多了一個洞。
《怪物的孩子》片尾曲,Mr. Children唱著:「每失去一個東西,就會有另一個東西長出來。」如果這是真的,那麼,聖勳在我們心中留下的空洞,或許都能夠給填滿吧。
用什麼填呢?他的出版社名片?他的照片?他的評論?他的詩?他的音樂?他的黝黑皮膚?他的球衣?他的設計作品?他的大背包?他的金頭髮?他的機車?他的帶著酒氣的呼吸?他的美少女戰士粉絲團?還是他的啤酒?
我想選啤酒。
冰箱裡的那一罐台啤,從當初的微溫到目前永恆的沁涼,已經放了好幾年了。除非金屬罐再也無法承受裡頭的氣壓而爆炸,我會盡力把它留在這裡,然後在必須清理冰箱的時候(那其實久久一次),才能對著它喊一聲:「你到底在哪裡啊?」

2017年2月24日 星期五

那個未曾謀面也毫無關係的親戚


偶爾就是會被推到那個位置。
你先是感到一陣清明,因為明白接下來,會有很多難聽話或憤怒字眼往你臉上砸過來,而你得一個一個接住——你很熟悉這些步驟,因為以前你站在另一邊。
然後,有人會把所有看你不順眼的地方都翻出來講。那些言論情緒飽滿,不是只有罵,還有很多哀傷的恨,如果罵的對象不是你,你可能真的會感動到想哭喔。一開始你還好好解釋,但後來對方情緒真的太滿,你一旦開口就等於承認自己是霸凌他人的技安,罪加一等,所以你乖乖閉嘴,專心被罵。
聽著聽著,你有點恍神,心想,奇怪了,我真的有那麼壞嗎?等到對方罵完,你終於可以回去了,才在路上滿肚子狐疑,把回憶翻過幾回,想確認自己到底有沒有殺過對方親戚。
「沒有。我沒殺。」但就算你沒殺,你還是得為他人的情緒負責。因為他們眼中的你不應該是這樣子的。因為他們眼中的你不應該會犯下今天的過錯的。
你終究可以走出這場行刑,是有點累,過來人都明白。不過,總是要被傷過,才有資格練就威力更大的傷害他人的方法。等你體力恢復了,會有其他人被推到那個位置,到時候,你就可以為那個未曾謀面卻被殺得很慘的隱形的親戚復仇,稍微鬆一下囉。
———————————— 祝福每個人都不會失言,都不會走錯路,都不會不小心變成眾矢之的,畢竟在這個時代,從天堂掉到地獄,快得跟鬼一樣。每一次拿石頭丟人之前,我們最好再三確認自己有沒有把柄落在他人手上——你知道的,世界很小,嘴巴很大,我們都躲不過。

2016年6月20日 星期一

三十六

媽媽告訴我,每逢生日的當月,壽星都會特別倒楣。我回頭想想,我的六月其實還好,應該說,我從農曆年之後便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再怎麼慘,好像也是這樣子而已。三十五歲的時候,和朋友開了人生中的第一間書店,快樂沒多久,便遭逢最大的一次挫敗。回到原點之後,我反覆思考自己到底是哪裡做錯了,不過那些追問都已經無法找到答案,也沒差了。最近,我發現內心有一個小小的用以衡量某些價值的零件,已經恆久磨損,快樂因而變得比較鈍。每天每天我都想要辭職,每天每天都想著要把出版社收起來,我無時無刻都承受著巨大的痛苦,但這些無法宣洩的憤怒,卻讓我在某一種失衡的偏激狀況之下,交換到了某種才能,讓我編出了幾本以前絕對編不出來的精彩的書。這些書幾乎就像是黑暗洞穴中的幽微光亮,讓我光是碰觸就覺得暫時找到了一個可以依靠的角落。我想讓這些書大賣嗎?想。但有辦法大賣嗎?我不知道。我很清楚短時間之內,我沒有辦法讓自己走上快樂的道路,但我會緊緊抱著胸中的痛苦,一面咒罵這個世界,一面把這些痛苦轉化成一本本美好的書,讓那些比我快樂或是和我一樣懷抱著痛苦的人,有東西可讀。但如果沒有人看到,或是沒有人在意,那也沒差。我自己知道就好了,對,我自己知道就好了。三十六歲了,我要活得更任性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