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27日 星期五

總是差人一丁點的兒子

「不知為何,總覺得差了一點,卻找不出不對的地方。」W一臉苦惱。

「不會啦,一般人根本讀不出來!根本就是九十分到九十五分之間的差距!」

我和W已經針對一篇文章討論了快三小時,我盯著那張塗滿藍色修改筆跡的稿,只想收工走人。他似乎意識到我壓低了聲音裡的不耐,便提及一些修飾身材的穿衣方法(「你要穿素色的衣服,看起來會比較高。」)、調整氣色的聖品(「藥妝店就可以買到那個BB霜,快去買!」),或分享一些笑話,想要化解尷尬。

「你還記得你跟我講過陳肚皮的笑話嗎?」他說。

陳肚皮的笑話是這樣的:某一天,老師正在發聯絡簿,叫到名字的同學都出來領了,發呀發到最後,只剩下一本,怎麼叫都沒有人出來領。女老師拿藤條敲桌子大喊:「陳肚皮!陳肚皮!你給我出來,不然我就打死你!」此時,一名瘦小的女同學舉手,微微顫抖地說:「老、老師,我叫陳月坡。」

「當然記得啊。幹嘛突然提起?」

「氣氛尷尬,想讓你笑一下。其實我對我寫的東西很有信心,但還是怕。」

「怕什麼?都是暢銷作家了!」

「怕、怕自己差了那麼一丁點。」W說。

我彷彿聽見輕微的哽咽藏在文字間,急忙抬頭看他,才驚覺他那三十一歲的眼神隨著話語說完的瞬間,鈍了。那樣無光的眼神,想必是受過嚴重的傷害吶。原本是一個很有自信,說話也很有力氣的人,方才為什麼沒有發現他的魚尾紋毫不留情朝太陽穴攀爬,眼袋浮腫、微血管在皮膚下浮動著枝狀的紫?

我想起那個時候的自己。

他應該常常失眠吧,睡不著的時候,是不是都在哭?

「你知道我的事情吧,每個讀過我文章的人應該都知道吧。」

我點點頭。

「她也知道,我親口說的。不過,因為我不能結婚,她總覺得我就是差了其他人一截,就算我對她再好,都還是……她還說我是怪……對不起,我去廁所一下。」

我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忽然覺得眼前這一個光鮮亮麗的男人實已垂垂老矣。

或許,他就是陳月坡吧,因為一個不小心把筆劃寫歪了一丁點(誰願意寫錯自己的名字?),就變成了一個永遠不可能出現,永遠不可能存在的陳肚皮。

有沒有可能,月坡在老師唱名的時候直接坦承自己就是肚皮,面帶微笑走上前去,讓因為誤會而虛構出的身分就此替代真實的自己,滿足他人的期待(「陳肚皮你快給我出來!」),把自己的格格不入擦拭得一乾二淨不留痕跡。有沒有可能,月坡兩個字其實寫得工整美麗,只是老師誤認這樣的部首、字邊組合本來就應該是肚皮,而產生了錯誤的期待?

笑話的敘事框架之外,總有細節恣意滋生,當陳月坡舉手反駁老師強加在身上的肚皮身分,老師會不會責備她讓自己丟臉認錯字,依然賞她一鞭?還是就當著同學們的面,給她上一堂寫字課,教導她如何把字寫端正(「妳就是陳肚皮,不要再說了。」),走出一條正確的人生?

W的摯友們想必告訴過他:「她是她,你是你,要為自己活。」但我們都清楚,旁人的安慰不可能消彌那反覆落空的微小渴望所造成的撕裂痛楚;在熟悉的家門內,那些反覆落空而無法得到肯定的失望勢必繼續往更深更幽微的地方探,像是《新世紀福音戰士》裡面那全身漆黑無光澤的使徒,總是悄然降臨並為所有表象的、好不容易才堆砌成的理智與秩序帶來絕望。那些臉孔理應熟悉卻陌生的可怕,總在期待與失望的情感模式切換之間,化身為《死神》裡那帶著巨大孔洞的虛——它們總是處在漂移狀態,像是無根的植物,亟欲攀長卻不得其所,於是急切地吞噬任何有生氣的存在,終於讓內在的空以更具象的方式把身體腐蝕出一個寂寞的孔穴。

絕望。誰能抵禦絕望?

在《新世紀福音戰士》中,背負著人類希望、與使徒激戰的二號駕駛員明日香,是一名滿嘴「你白痴啊」的天才少女,然她的心裡也藏著陰影。在那冰冷如永夜的慘白童年裡,還是孩子的她總是孤獨面對著把洋娃娃當成真實女兒的母親,不厭其煩地高舉自己的高分考卷或是美好畫作,對那一個早已失神的女人喊叫著:「看我,媽媽,看我。」


「算了,我不想改了,就這樣子吧。」回桌後,他把稿子交給我,從包包裡面拿出溼紙巾擦拭臉頰,輕輕按拭自己的眼角。「不用怕,不會賠錢啦,拜託,我暢銷作家耶。」

誰都清楚,期望與失望之間並沒有灰色地帶,一丁點的差異,就是兩者之間終身互望、無法橫越的絕崖。

「你給我出來,不然我就打死你。」

「看我,媽媽,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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