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2月19日 星期五

人造天堂

今天早上,我在火車上閱讀波特萊爾的《人造天堂》,這是一本關於大麻及鴉片製造與吸食經驗的論述。我還記得是在火車經過板橋站必然產生的那場晃動的同時,波特萊爾提到了吸食大麻時產生的效果,場景則發生在一個類似趴場的地方,他說:

很快地,所有意念之間的關聯開始變得很模糊,維繫各個思想的線索也開始被打散,到最後只有你的同伴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而且就連這一點都只是一種臆測,因為沒有人能夠證實說你的夥伴真的能夠體會妳的感覺;他們自以為了解你,可是沒有人知道那是不是一場誤會,就像你說你了解他們,可是那也有可能只是一個類似的幻覺……

或許是那一場必經的搖晃過於激烈,讓我聯想到了昨天夜裡聽到了戀人口中無意說出的一個字詞,以及聽到那一個字詞的當下,我心中油然而生那充滿惡意的搖晃。其實,這並不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個詞,但以往我總是一笑置之或是直接在腦海中按下刻有兩個向右方向的skip按鈕:快轉、跳過。

沒聽見就算了,是這樣子嗎?

在區間車沉悶且眾人只顧著自己的氣氛中,我緩慢地沉思是什麼樣的魔力,讓先前的我能夠對那充滿惡意的字詞免疫,不,應該說是無感。我深信若這個字詞出自別人的口中,我必然會以相同的充滿惡意的言語回敬對方,但為什麼我卻能容忍這樣的情形反覆發生呢?

哈士辛(haschischine,一種經由繁複過程所萃取出的高純度大麻油脂。你必須先將乾燥的大麻輾成粉,用酒精涮過,再用蒸餾法除去一部分的酒精,讓它蒸發到成為脂膏的狀態。最後用水溶解脂膏裡的雜質,剩下的便是很精純的樹脂了),能夠增幅、強化一個人原有的感知,甚至在一個人身上引發千變萬化的效果來,有時使人生出一股無法抵擋、無比快樂的情緒或是心滿意足、別無所求的幸福感,另外一些時候則是一種半睡半醒,夢寐不斷的狀態。

所以是,愛?

當然,哈士辛對我而言並不只是一組譬喻,從這個字首相連出去,可以連到哈士申(Haschischins)這一個團體,他們是十一世紀活躍於高加索山區的恐怖分子,領導人命令他的追隨者飲用一種由大麻製成的飲料,以確保其忠心,並且在大麻與兄弟情誼的催眠之下,犯下了許多暴行,最後連「哈士申」這個字也成為日後「刺客」(assassin)這一個字的由來。

在擁擠的車廂裡,我試圖把大麻的這些事例與自己的人生或閱讀經驗連結在一起,發現了世界上最殘暴的(對自己或他者的)暴行往往都產生在因愛生成執念的地方:出自求道於眾生的愛,薩波達國王割下自己的血肉餵食帝釋天王化身的老鷹,以示其道;出於由愛生成的自願的束縛,孫悟空忍住了無數次頭痛欲裂的苦楚,只為了回去他名為師傅實為飼主的三藏身邊;出自於對於由習慣生成的責任,小王子讓有毒的黃蛇給咬了一口,解放了想要回返玫瑰身邊的靈魂……

或許一開始出自於情迷意亂,或許是無法壓抑住那「返回那充滿愛意的溫暖快感中」的需求,戀人們緩慢地讓對方挑戰自己的尺度,一步一步地放寬對方可以走入的範圍,在一連串的擁抱、親吻、牽手、接觸、做愛之中,原本的原則都遭受蠶食鯨吞而變成了令人迷惘的、幾乎要消逝了的東西。

當然也有人死命維持著自己的原則,但總是換來一句:「難道你就不能夠為了我們的將來犧牲一下嗎?」

波特萊爾在書中又提到了大麻所引發的幻覺與夢境之間存在著某些重疊的陰影,提到了:

人想要到夢中神遊,夢境卻反過來宰制他;但是不管怎麼說,作夢的人才是因,夢境只是果。一些無聊的人處心積慮在他的生活與思想裡加入超自然的元素,可是就算他有嚐到一些亢奮的情緒,那也只不過是他的性格特徵被放大加強的結果,到頭來他還是同樣那一個人,好比同樣一個數字經過多次乘方而變大一樣……

想要求對方犧牲,必定得先假定了自己已經犧牲了,這樣的要求必須是為了維持公平才能提出的。然而,為什麼一個人要為愛/目標犧牲呢?因為那個目標背後散發出玫瑰色的、溫暖無比的光暈,讓人以為只要浸泡在裡面就能夠換取某些更高層次的東西,例如忠貞與聖名。當自己沉溺於付出的假象,以為對方因此受惠而有機會一同成為更好的、更高層次的存在,便再也看不見真實了,因為他在夢裡被降服了;而最可悲的是,宰制他的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內心裡一項處於支配地位的那一部份。他夢想成為天使,結果變成野獸……

我想,當我覺得內心最柔軟的部份遭受了惡意的襲擊,而那一位刺客竟然是深愛的戀人,這也只是我自己的錯。或許在自以為是的過程中,我也把這一場愛情美化成了一個滿溢著異教徒式孤寂且不受理解的祭壇(cult),並且把自己往裡頭送,像是那一隻跳入火堆以把身體貢獻給落難旅人的兔子。

然而,誰有資格扮演耶穌呢?誰又有資格判定自己的行為便是殉教的義舉?如果愛情本身是被神化了的、十分基本的東西,那我們又何必為了維持愛情的歷久彌新而做出嚴肅無比但本質卻可憐到好笑的犧牲呢?

最後,出自於語言與意象的貧乏,我要再次引用波特萊爾談論精神與大麻的片段,並以二者作結:

精神所捍衛的美德有多崇高,縱慾墮落的傾向就有多強烈。因此,意念往往會支使漫溢的熱情來幹一些邪惡的勾當。它很自負,認為自己很世故又有定見,不相信自己會被背叛或出賣。就這一點而言,它根本不是魔鬼的對手:它以為被魔鬼抓住一根頭髮無所謂,結果整顆頭顱馬上就被它給提走了。

那些對於大麻一無所知的門外漢遇見對它略知一二的新手,在敬畏之餘又按耐不住好奇心……他們把大麻引發的醉態想像成一個富庶的樂園或步步驚奇的魔幻劇場,裡面所有的事物都很新鮮而且變幻莫測。這種成見是個徹徹底底的誤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