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虧了那一張邊緣已逐漸花白剝落的老照片,讓我殘弱的記憶往回推到三歲,當時我全身穿著白色的棉質印花衛生衣褲,手裡拿著笨重的黑色電話話筒,無止盡地翻找還遺留在腦皮質夾層之間的往事般,對電話那一頭說個不停。
當時的我多麼無知,多令人欽羨吶。
如果我打開抽屜發現了有一台時光機正待命,我希望能夠回到那一個時空,偷偷地把耳朵放在話筒旁,陪著幼時的我一起與那一個人聊天,然後我會問他一個問題:「你是否相信有些事情是永遠的?」
「你怎麼會問這一個問題?」那一個人問我,他的聲音聽來像是某一部好萊塢愛情電影的預告口白,因為喝下太多酒精而沙啞的嗓音帶著特殊的旋律。
「從小,就有人叫我不要怕黑,他們說因為明天總是會來的,而且會一直來一直來,所以小寶貝你不要怕黑,乖乖閉上眼睛然後進入那一片黑,明天會來的。
那時我總問自己為什麼每一天都要睡覺呢?為什麼每一天都必須要閉上眼睛讓自己進入那一片黑,又得等待光明再度來臨?」
「因為明天總是會來的,無止盡的重複,這就是人生的循環唷。」
「如果明天不會來呢?有誰能夠確認明天一定會在那裡等我們?我們家曾經養了一隻吉娃娃,我都叫她陳如意,她每天都會在我家等我放學,直到有一個大雨天,我穿著黃色橡膠雨鞋、手裡撐著一把灰色的雨傘,在大雨中一拐一拐地回到家,才發現陳如意已經不在了,媽媽說她不過從門縫中跑出去就再也沒有回來,說不定被人綁架了。」
「說不定真是被人綁架了,好萊塢的歷史上,也有很多關於綁票的電影唷。」
「陳如意對我來說便是永遠了,如果連她——這個永恆的象徵——都被綁票了,那還有什麼東西是永遠的呢?」
話筒那一端傳來了微弱的呼吸聲,我似乎聽見了帶著劣質酒精的沉默的味道,我忽然想起他為預告配音的那一部電影是以悲劇收尾的。
「如果你拉開一段繩子,很快你便會發現那段繩子的長度怎麼拉都只能拉到一個地步,然後,停止。就像是很多事情一樣,你會以為只要一直做下去,永遠沒有結束的一天,然後你就可以很開心地待在裡面,不用擔心改變了。」
「所以,每天很開心待在我家門口的陳如意,也抱持著一樣的想法嗎?」
「如果你放棄了繼續延展這條繩子,拿著一把刀把繩子切開,你會看見繩子裡面的纖維組織以及上面被油漆滲透的痕跡。你並不需要以顯微鏡無限度放大觀賞的範圍,因為它不會改變,看見上頭的時間風景,你就接收了它的永遠。所以時間的每一個片面就是永遠,因為它無法延伸下去,直接涵蓋了當下的一切。」
「我大概能夠了解你的說法,但是我不認為陳如意的離開能夠印證你所說的道理。如果這不是不證自明的道理,我又為何要相信呢?
我想你說的全都是陳腔爛調,每一個稍微有概念的人都會清楚你所說的只是強詞奪理,無法存活的便不是永遠,如同所有失去的東西終將被抹滅。」
「不能走到終點的,才美。」他說,那是從一部英國愛情電影節錄出來的台詞。「陳如意還在等你,每當你閉上眼睛就會看見她在那裡,你不需擔憂她的離去,因為物質上的消失並不比精神上的消失來的可怕。每當我閉上眼睛我也總能看見陳如意那像是乳牛皮膚顏色的毛皮,以及她熱情搖晃著的尾巴。」
「你到底是誰?為什麼要在我年紀還這麼小的時候就告訴他這一切?」說完,我望著身旁那還說不出完整字句的年紀尚小的我。
「因為我曾經聽見自己的失去而失去了繼續前進的……」
沒等他說完,我便掛上那笨重的黑色話筒離開,當時光機開始運作,我回頭凝視才三歲的我,發現他意猶未盡地再度拿起話筒放在耳朵,專心地聽著。我看著他,憶起剛才那個充滿了酒精氣味的聲音以及那一段瘋言瘋語之中所隱藏的巨大的悲傷的符碼……
我埋怨自己的好奇心,因為我將永遠記得這樣的悲傷,從我有記憶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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