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個禮拜天夜裡,異常擁擠的區間車上,我看見了兩個女孩:其中一個側坐在我面前的座位上,身材壯碩,帶點粗獷的臉型綁著一頭黑亮的馬尾;另一個身材削瘦的女孩站在我身旁,頂著打薄的金色短髮,五官看起來非常細緻。
馬尾女孩把雙手放在金髮女孩的臀上,輕輕環抱著她,把頭埋進她的胸口上,抬頭仰望著金髮女孩那一雙深褐色的眼睛,兩人無視眾人的目光以及不情願的耳朵,高談著日常瑣事以及一些冷笑話。看著她們親密的互動,我忽然覺得自己有些格格不入。
她們談笑自若,令人意外的,其他乘客並未因為兩個女孩兒過於親暱的舉止而覺得不適,但很顯然的,大多數的人針對她們音量而竊竊私語。
車子的另一頭,站著兩三名外勞,她們高聲以印尼文對談,從片面的字句推敲,得知他們原本分散在台灣各地工作,僅有在仲介公司規劃統一回印尼時才會在機場碰面,後來竟在這班車上重逢。
「你看她們真沒水準,講話吵死了。」馬尾女孩說。
「就東南亞的人咩,你看那邊那個女人好黑喔。」金髮女孩回應。
我順著她們目光的方向,在重重身影中,看見另一名背著深紅色背包的黑人女子,她獨自握著車上的吊環,一邊凝視窗外的夜色,另一隻手輕撫自己牛仔褲後方的口袋。
「你看那個黑人多有水準,美國人才不會像那群一樣亂叫。」金髮女孩補充,馬尾女孩則在旁邊點頭,並投以欽佩的目光。
我的目光焦點從那群因為在異鄉重逢而興奮不已的印尼籍工作者,轉到那名獨自旅行而必須學習與孤單相處的黑人女子側臉,之後再轉往身旁那兩名女孩兒的身上。這時候的她們——或許因為年輕而專注力不足——早已忘卻方才針對國籍文化水準的評論,又回到了倆個人的世界。
她們的談笑中摻雜著間歇的沉默,馬尾女孩打開手機開始播放音樂,隨著梁靜茹的聲音唱起了《敗犬女王》的插曲〈情歌〉,另一個女孩抱緊了她。
在慘白的日光燈下,那名馬尾女孩看起來有些蒼老,單眼皮的眼角看似疲憊,彷彿背負著太多(針對其身材或粗獷五官的)嘲笑,而那名金髮少女的笑意帶著防備,彷彿在親密時刻也無法卸下某些心頭重擔。
當列車接近了鶯歌,窗外除了少數住宅大樓的燈光外,只能看見一片漆黑,於是,沾滿了汙垢的窗子變成一面鏡子,我看著這兩個女孩兒(不完美)身形在窗戶上的模糊投影(那兩張臉和車上的其他女子有哪裡不一樣嗎?),忽然領悟了。原來,她們在這裡,卻也不在這裡。
或許,就像是那一部敘事結構不令人滿意、場景設計卻令人嘖嘖稱奇的電影,那一面搖晃著光影、投射著世俗與幻想、驕傲與自卑的虛構鏡面,才是他們的依歸。
「鶯歌站到了……」
馬尾女孩雖然比金髮女孩高了一個頭,但還是害羞地把手交給她,手牽手地穿過了那群依然興奮的印尼女性,下車。
不久,車門緩緩閉起,列車也開始移動,景色搖晃更替之間,我看見短髮女孩那一頭金黃色的髮絲倏地消失在夜影之中,彷彿被什麼東西給吞噬了,一點痕跡也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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